李青松
这世上精明的人忒多,忠厚的人倒是稀缺了。
忠厚的人可靠可信。段文岗,国字脸,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线。嘴厚,鼻厚,耳朵厚。远看,举止拙朴有些憨;近观,面相里分明隐着富贵之气。我一直搞不清楚,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汗水呢?他的后背永远是汗津津的,耳根后面的肉窝窝里永远是汗津津的。估计,一些看不见的地方也是汗津津的。
忠厚的人流出的汗水也是忠厚的吗?别问我,问我我也不知道。不过,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说清楚,忠厚的人酒风也忠厚,“我干了,您随意!”——一仰脖儿,一杯子;一仰脖儿,一杯子。酒量大小不去论,那种真诚那种宽厚全在酒里了。三五杯之后,大汗澎湃。于是,在喧嚣中找出宁静,向你敞开心扉。有时,我们尊重一个人,不是因其官职或者拥有的财富,而是因为我们尊重某种可贵的品德。
一九七六年农历八月廿六,段文岗出生于沧州南霞口镇段庄村。属龙。那天,段庄村的上空本来空荡荡的,一声啼哭后,便有数朵云往一起聚,越聚越厚,聚着聚着,厚厚的云就把段庄村埋住了,就不动了。猛然间咔地一道闪电,把那埋住了村庄的厚云撕开一个口子,暴雨就狠狠地砸下来了。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雨后,村东头横空生出一道彩虹。赤橙黄绿青蓝紫。段文岗的爸爸眯眼看着,不胜欢喜。
在沧州的地界上,有名的人物就是纪晓岚了。纪晓岚官至礼部尚书,权高位重,举朝能匹者不过尔尔。行走弘德殿,波澜万丈。——纪晓岚,纪大烟袋是沧州人心里的岗。
段文岗的名字是他爸爸起的。小名大名,都叫文岗。沧州这地方靠近渤海,地势低洼,几乎没有什么山没有什么岭,岗就是沧州人心里的高地。缺什么想什么——段文岗的爸爸有个愿望——要让这个刚出生的儿子成为段氏家族的岗,而且是文岗,非武岗,像纪晓岚那样叼着大号枣木杆儿烟袋的岗。希望儿子有“振衣千仞岗,濯足万里流”的派头。看来,段文岗一出生就承担起某种重大的使命了。
不过,大号枣木杆儿的烟袋可以复制,但铁齿铜牙的纪晓岚却是无法复制的。段文岗终究没有成为纪大烟袋那样的岗,但却成为了另一道岗。
世界上什么问题大?——吃饭。段文岗干的事情,跟我们每个人端的饭碗有关,跟我们每个人的一日三餐有关。想想看,现代农业无非靠三样东西——种子化肥农药。种子化肥不必细说了,单是农药,我们一方面在声讨它的罪恶滔天,一方面一时半会儿还真的不能离开它。否则,虫口儿要比人口儿凶猛得多。留给人口儿的粮食没有几粒,留给人口儿的菜蔬没有几根。段文岗干的就是防虫除虫灭虫的事情,就是为每个人从虫口抢食物的事情。
然而,药事无小事,弄不好要虫命也会要人命。不是忠厚的人,不是忠厚的产品,谁敢打出“天发农药——良心药,天发造”的广告?除非活腻了。即便放胆竖在什么地方,也早被上当受骗的人砸烂了。人,恐怕也被削扁了。段文岗弄的“天发”农药“没有农药味”,无色,透明,低毒,可降解,虫子嗅之食之噼里啪啦往下掉。甚奇也。用过的果农都说好,用过的菜农都说好,用过的林农都说好,不用担心这个那个的。如今,人人说好的事情不多。是啊,什么年代了,你好也不一定说你好呀!凭啥将就呢?凭啥憋着呢?鸡蛋里还能挑出骨头呢!何况是罪恶滔天的农药。
但是,“天发”是个例外。
在北京郊区一次产品展示会上,“天发”刚一露面,就被果农一空。难道段文岗会施魔法吗?当然不是。背地里,一个果农指着段文岗宽厚的背影悄悄说:“看面相,此人就可靠可信——干不出坑人的事。”
段文岗假装没听见,偷着乐。眼睛眯成一条线。
心里,舒坦无比。